人到異鄉,隔著千江水月的距離體會故鄉,那種隔層紗卻又相對深刻的旁觀者清式的體會,讓我對我自己、我的家人,甚至是我的文化產生許多以前在台灣不曾閃念過的省思。我想,人在他鄉,受盡獨守嬋娟、五臟萎靡的空虛時刻,家鄉的水月,甚至一顰一笑,都是回憶中一筆深深的刻劃。

人說,富不過三代,語言亦然,一種語言,若沒有在家中相傳,也撐不過三代。

在法國遇過不少朋友都來自不同文化、語言所共組的家庭,一位法義混血的女孩,義大利口語閱讀都不是問題,但她卻只習慣在回到義大利老家時或是父親打來的電話中用義大利文溝通,平常一般相處,父親和她說義文,她是用法文回答;另一位在法國唸書的德國希臘混血女孩,精通德英西法文,但是回到老家希臘時,卻只能用英文和當地家族的人溝通,她下一個目標,就是把希臘文學起來,她說,這是她的使命、她的根。

而我,我想我至今最大的遺憾之一,就是我不會說台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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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說,家裡就只有我爺爺從中國來的外省榮民,我奶奶和外公外婆都是正港台灣人,我和台語的關係並不是非親非故,但是原因無他,就是我從小沒有在這環境長大。

儘管奶奶台語日語說的都比國語好,但也因為爺爺的關係,家裡的溝通語言就一直是國語(普通話),而我爸爸和姑姑,也都是國台語雙聲道切換,講國語時一口的字正兒腔圓兒,台語也切換得毫無障礙。

而我外公外婆就跟其他台灣家庭一樣,家裡溝通語言是台語,外婆甚至最常看的就是沒有字幕的NHK和其他日本電視節目,對我媽媽和舅舅來說,台語才是第一語言,小時候吵架、打架都是用台語來嗆聲的。

國語,也是之後才學的。

但是媽媽的國語似乎標準到不像一般台灣人,那時候媽媽剛從台北到台中工作時,她的同事聽她說話都以為她是外省人,還問她聽不聽得懂台語?

也許他們受到當時政治社會的氛圍影響,如:在學校講台語會被處罰,鼓勵講國語才是正確、高尚的語言,國台語都精通的爸媽在結婚之後,新家庭的語言下意識切換成國語,而我和弟弟在國語頻道長大,對台語也因此產生莫名距離。

在我記憶中,似乎不曾出現過爸媽對我說台語的任何一個記憶片段,這其實是一件弔詭的事。

1997-9

 

爸媽對我們都講國語,在我們回爺爺奶奶或是外公外婆家時,為了和我們溝通,老人家們和我們講國語,儘管發音不太準(奶奶都叫我"靜安",而外婆都叫我"靜溫"),偶爾夾雜著少數台語詞彙或是台語發音的日語(比如說蟑螂叫阿布拉姆西、咖哩飯叫卡勒賴斯、腦袋裝水泥叫阿搭馬孔估立......),聽著好玩也就只記得這幾個單詞。我們對台語也不是一個字都聽不懂,每當爸媽和老人家台語交談時,聽著聽著大概也懂了個一半(不要太難太專業的日常內容),但是那時候家裡人好像從來沒有要我們學著說台語,所以台語多停留在耳朵,幾乎沒有從嘴巴說出來,不像電影或小說都會有個驚奇的but轉折,沒有,我們就這樣在這環境長大了。

而爺爺的國語有著濃濃的山東腔,媽媽說她結婚前第一次來拜訪爺爺奶奶時,大字沒聽懂幾個,一直到後來結婚後才慢慢聽得懂。爸爸和我跟弟弟一樣,對爺爺山東腔的國語沒有問題,但是對於爺爺的同鄉,講著正統山東話的老鄉老眷,要聽懂還真要專注下功夫。

 

小時候我曾經對台語有一些抗拒,曾經我和媽媽在搭公車時,我問我媽媽說台語的公車司機在說什麼,司機聽到,回過頭來劈頭就用台語罵我媽:『小孩子哪有聽不懂台語的?你們怎麼教的?』(大概是這意思)那次的事情的確也對我產生影響,我就覺得如果我為了要聽別人說台語,試著想理解卻還會被罵,那我乾脆都不要聽懂不要學好了。

也因為這樣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連試都沒有試著去了解台語,完全讓自己處在台語的平行世界。

現在回想,這對我來說其實是這個奇怪的狀況,爺爺的山東話、奶奶的中部台語、外婆的北部台語,這些他們的人生印記卻不在我身上,我既不會講台語、也不會講山東話,他們血液中的每一句跳動在我身上好像失去了意義。

1992-2

 

一直到高中交到一群好朋友,朋友中時常有人講話交雜著台語,之後我才漸漸,再次接觸台語。同儕關係和環境,真的很重要。

從大學到現在,我的台語聽力一直在五成左右(長愈大,接觸的人愈多,聊的範圍也更廣更深),也許隨著我較為頻繁的接觸而慢慢成長。

我不愛看台語劇也很少看電視,但是我大學有時會看蔡阿嘎的短片,我第一次看蔡阿嘎的網路短片其實滿新鮮的,因為他和藏鏡人一口流暢又搞笑的台語徹底跳脫我既有的刻板印象,以往我對台語的印象是家裡奶奶在電話上叨叨絮絮、市場的小販在叫賣、騎單車賣蔬菜的阿婆經過奶奶家門口時中氣十足地大喊:『孫太太,哩ㄇㄟ菜謀?』......是我生活周遭的背景音,但跟我好像又沒有那麼密切的關係。

那是一種活跳跳的新鮮和年輕的爆發力,雖然我有時還是需要字幕的幫忙,但是很難得可以感受到這種沒有距離的親切,這是我對台語認識的第一個轉折。

 

我和台語隔層紗的距離頗是曖昧,我是一個四分之一外省第三代(言下是四分之三台灣人)但卻對台語半生不熟,在台北時好幾次被誤認為陸生、韓生、甚至其他僑生,也有好幾次有人跟我說過我的國語有腔調,甚至在我聽懂他們的台語對話時感到驚訝;但在國外,和其他中國人來往,他們一聽就知道我是台灣人,我的中文,對中國人來說是屬於台灣的軟柔綿長、但我的家鄉卻會時不時的認不出我。

我弟弟也是三番兩次被認作是陸生,久了,除了無奈翻個白眼,也就算了。

今日的我,無非就是我成長的家庭乃至社會所薰陶造就的,我和台語這曖昧卻不遙遠的距離,我想也是特屬於我們的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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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台語沒有母語的情感,而這是我對台灣認同和熱愛而產生的遺憾感。富不過三代、語言也不過三代,許多的移民第二代雖然對原生文化的情感不如第一代強烈,但大多保有一定程度的原生文化語言和傳統,而這原生文化和語言能否傳到第三代就要看他們是否堅持或是是否有和原生文化接觸。

但是,身為四分之一外省人和四分之三台灣人,我既不會說那四分之一的山東話,也不會說四分之三的台語,我的語言,是當初政府推廣的北京國語,想到我失去兩邊原生文化的記號,我覺得十分可惜。我愛我的祖父母,我愛他們的一切,包括他們說的語言,而這語言,台語,也在我愛的故鄉綻放著絢爛,我希望我往後的日子可以一步步,愈來愈靠近它,因為我深深愛著這片土地上的一切。

 

至於那四分之一的山東話,也許哪天,等我終於有機會去中國瞧瞧我爺爺的故鄉時,我也會慢慢地了解它。

 

(附上一首我最喜歡的台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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