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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atrox - www.kevingoudin.com@Flickr

馬修東西一丟,負氣出門,他在街上快步走著,夜晚的冷風打在臉上有些刺痛,但卻無法消退那燒上臉頰和脖子的怒火。

 

他和珍妮佛又再次為無關緊要的小事大吵一架,夫妻吵架每個家庭都會發生,本沒什麼好大驚小怪,過了就過了,但珍妮佛那句「果然我爸是對的,我當初就該聽他的話別嫁給你!」刺痛他了心中最深層的脆弱,他無法武裝、無從抵抗,任由那句話從腦海往靈魂深處腐蝕。

 

最一開始的爭端不過就是他不想帶兩個孩子回珍妮佛父母家過復活節假期,他打算帶全家人去阿荷黛旭省的鄉間度假,享受美麗的自然風光。

 

行程都計畫好了,鄉下小木屋也訂了,結果岳父大人一通電話,想要和孫子們一起找巧克力彩蛋,珍妮佛就直接要他取消所有行程。

 

當然,最令馬修生氣的不是老婆想帶孩子回娘家過節,而是他並沒有受邀。

 

岳父岳母想看的是懷第三胎的女兒和兩個金孫而不是他這很正常,畢竟那是他們的心肝寶貝女兒和她生的兩個孩子,但兩老毫不掩飾對他的厭惡卻讓馬修深感芒刺在背。他心裡知道自己一直不是岳父母眼中的金龜婿,但他曾默默期待熬過了這些年,他們會因為他的努力慢慢對他改觀,但顯然,是他一廂情願的癡心妄想。

 

也許他在岳父母的眼中,一直是當年那個家徒四壁的窮小子。



 

他和珍妮佛兩人是國中同學,她轉來班上的那一天所有男孩子都目不轉睛地看著她,法國南部人多半髮色眼珠都偏深色,而珍妮佛一頭亮白的金髮和晴空一般藍眼珠讓所有人都看呆了,她講話有濃濃的北法口音,甚至連名字都不是典型的法國名字,對於大部分還沒有機會到各地旅行見識的孩子而言,珍妮佛整個人散發著強烈異國氛圍,就像是電視上看到的金髮碧眼好萊塢明星或是德國和北歐人的標準長相。

 

珍妮佛出生於里爾的一個富裕家庭,父親一手成立了一間保養沐浴品牌,雖然不是什麼跨國大品牌,但也足以讓她成為生活無虞的千金小姐了。因為品牌整合和工廠搬遷的緣故,最後父親決定帶一家人舉家南下,從法國最北城市一路搬進了南法普羅旺斯。

 

一位漂亮迷人、金髮碧眼,來自於富裕家庭的美麗千金,從名字、外貌、談吐到穿衣打扮都不同凡響、令人讚嘆,毫無意外地立刻成為南法小城公立學校裡的校園女神,珍妮佛自己可能都大吃一驚,在北法大家習以為常的一切,到了南法竟成眾人競相追捧的一波時尚。

 

那時追求珍妮佛的人多如過江之鯽,馬修自然也是其中之一,但當時他大概也沒想過自己最後竟能真的能和心目中的女神共結連理。

 

馬修家裡沒什麼錢,但他十分聰明優秀,老師們對他的期望也很高,告訴他以他的成績申請這地區享譽盛名的國際高中也沒有問題。

 

不過馬修最後選了和珍妮佛同一間高中,他的成績可以申請全額獎學金,免除了繳交高額學費的煩惱。



 

兩人在高中時期開始交往,期間也分分合合好幾次,有時上一秒濃情蜜意羨煞眾人,下一秒卻撕心裂肺當眾大吵,久而久之兩人也似乎習慣了這種愛恨交織的相處模式。在高中畢業前,珍妮佛第一次帶馬修回家裡和父母吃晚餐,席間父母問起馬修的家庭。

 

馬修父母離異,母親再婚另組家庭,父親賣小雜貨,有時也會上市集擺攤,他多半時間是一個月住父親家、一個月母親家,從小到大並沒有太多來自父母的經濟支援,除了獎學金之外他所有的開銷都得自己負擔,每個寒暑假都必須去打工,有的時候學期間的周末也有工作,周五下課後家都來不及回就得直接到兼職的工作地點報到打卡上班。

 

珍妮佛的母親喔了一聲,沒接話,往杯裡斟滿紅酒,又再喝了一口,像是把到口的話嚥下去一樣。

 

然後他們又問他高中畢業後的計畫。他目前沒有繼續唸大學的打算,他想直接出社會開始工作,畢竟他學生時期也已經累積不少工作經驗,接著工作對他來說並不困難。

 

珍妮佛的父親笑了笑,眼角卻沒有什麼溫度,告訴馬修如果他願意,他可以來自己工廠做學徒。

 

馬修當下就答應了,想著珍妮佛的父親居然為他的事情上心並願意給他一份工作而感到開心,而且如果工作做得好還可以讓他們對他刮目相看,認為珍妮佛交了一個值得信任、託付的男朋友,可以放心地把女兒交給他,是個一舉數得的好機會。

 

好幾年後他才明白,原來岳父當時的提議並不是個友善熱情的邀請,而是個要他自己秤秤斤兩的軟釘子,領悟到自己就配做個工廠工人,而珍妮佛則是老闆捧在手裡呵護的千金。只是那時他才十八歲,年輕地聽不出言下之意,就歡天喜地感激涕零地答應了。



 

馬修從工廠最基本的學徒開始做起,做那些沒有一個老鳥想碰但是又必須做的任務,他的第一個工作是給精油上蓋,一排排注了精油的玻璃瓶送到他面前,要壓上滴嘴、拴緊瓶蓋,然後放回另一排拴好的精油籃裡,前輩告訴他,如果他拴一瓶精油的時間超過三秒鐘,那就等著在難得的一小時午飯休息時間裡繼續埋首把堆積如山的精油瓶拴完。

 

才上工第三天馬修雙手的虎口和手指就已經起了大大小小的水泡,他一個早上大概拴了三千多瓶精油,直到他的雙手抖到使不出力,老前輩才指派他去做別的事情。

 

第一週他常因為手痛而趕不上前輩的進度,他知道他的雙手沒有其他同事日積月類的厚繭來抵抗拴精油瓶蓋的摩擦,於是他在兩手虎口和手指貼滿透氣膠帶避免摩擦水泡,漸漸地,他可以跟上其他同事的工作腳步。

 

之後他又陸續做了一些機械性的手工活,像是給精油瓶貼包裝貼紙,或是把精油瓶和說明書一起放進精油紙盒裡扣好,做起來並不困難,但一個早上或一個下午要重複做一兩千個就非常地累人,雖然如此,但是馬修總是有辦法在幾次嘗試後達到同事和主管的要求。

 

前輩們在看了這小伙子能力和態度之後,才慢慢接納了他,對他的態度友善了許多。

 

馬修在這段時間從基層做起,工作能力和表現不凡,獲得工廠部的主管賞識,幾個月後把他調來身邊當助理,他對各線的所有產品瞭若指掌,所有交付給他的任務都能圓滿達成。

 

而珍妮佛則被父母送到瑞士修讀商業管理學校,她對於商業不是那麼有興趣,但卻熱愛瑞士充滿人文薈萃和國際交流的生活,她一直很懷念小時候住北法大城市那種永遠不會無聊、永遠有事情可以做的新鮮感。

 

她也很喜歡在瑞士交到的新朋友,只是她覺得馬修不在她身邊跟她分享這一切著實可惜,她已經漸漸習慣有馬修的生活,而且也只有馬修能容忍她的脾氣、讓她、安撫她,在瑞士的生活多半很開心,但珍妮佛也在這段時間領悟到,她不能沒有馬修。

 

最後珍妮佛學年沒有唸完就回法國了,並為此和父母大吵一架,她對商業毫無興趣,更不想接掌家業,她只想和馬修過平靜的好日子。父親甚至警告她,他們不僅不會祝福他們的感情,更會斷了她的經濟來源。

 

「那就這麼辦吧!」珍妮佛當晚便收拾了東西從家裡搬出去,住到馬修那裏去了。

 

而這一住就是好幾年,完全沒有要再搬回家的意思。父親把這一切都怪在馬修頭上,對他恨得牙癢癢,但礙於工會,無法隨便找理由把這位優秀的員工開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阻擋他所有的升遷和加薪機會。

 

結果家務事鬧得人盡皆知,整個公司和工廠上上下下沒人不知道老闆和女兒的男朋友卯上了。但這些年馬修始終沒有對珍妮佛的家人口出惡言,甚至會勸她偶爾回家看看爸媽,他愛珍妮佛,但他無法修補他們之間的家庭裂痕,如果他想和珍妮佛長久走下去,他絕對不能挑撥和惡化他們的家庭關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對珍妮佛更好、在工作上的表現更好,相信未來有一天岳父母可以看到他的優點。



 

父親日漸年邁,開始想把公司交出去,當然第一個想的是珍妮佛,這些年來父女兩人不是沒有談過這件事,但始終沒有辦法得到兩人都滿意的共識,每次不是摔杯子就是摔門。癥結還是在馬修身上,父親想把公司交給女兒,卻不想讓馬修坐享其成,然而珍妮佛明白告訴父親,馬修是她的伴侶,而且不久的將來就會結婚,如果他要交給她家業,那將會是兩人共同的事業,她無法一個人獨自承擔。

 

父親心裡不是不明白,珍妮佛是生來當千金享受而不是當執行長擔事的,她頂多了解自家品牌在做什麼,對於那些財務報表、市場分析毫無頭緒,別說是公司盈虧,連要她搞清楚自己銀行戶頭的收支都顯吃力了,常常花錢大手大腳而不自知,她在瑞士的那段時間要不是父親時常給她打錢,她早就透支了。

 

相較之下從小經濟拮据的馬修,非常懂得錙銖必較和理財,加上他聰明、努力又吃得了苦,連父親都不得不承認,他對於公司來說的確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是他實在無法跨越這些年累積的所有芥蒂。

 

到底為什麼是馬修?他心裡一直覺得女兒珍妮佛配得上更好的男人。

 

在沒有一方願意讓步的情況下,父親最後把公司賣給其他收購者,那一年珍妮佛懷了第一胎,兩人公證結婚。



 

碰!

 

馬修用力一拍桌,餐桌上一片死寂,沒人說一句話。

 

這本該是一次歡樂愉快的晚餐,他和身懷六甲的珍妮佛兩人在廚房忙碌一整天準備一桌豐盛的佳餚,不過大部分時間都是馬修動手料理,珍妮佛不會做飯,她負責給意見,並坐在一旁陪馬修聊天。

 

他們邀請了岳父母來家裡晚餐,希望和他們分享好消息:馬修升職了。新接手的老闆耳聞了前朝舊事,在幾次觀察接觸馬修後很欣賞他的資質和潛力,把他從工廠部調到公司,並讓他開始接觸門市店面。

 

老闆告訴馬修,他有意栽培他進產品行銷的部門,但他目前還沒有任何門市經驗,他打算把馬修調派去經營新開的分店,當作是學習、也是考驗,如果分店的成績優秀,之後就把他調回公司掌管產品行銷。

 

馬修非常高興,雖然這意味著他得在分店門市多熬個幾年,但是只要他能成功,他就能獲得這個跳躍性的升遷機會,從一個工廠學徒到分店店長,未來還有可能晉升管理層,他相信他的努力會有回報。他希望和大家分享這個消息,尤其是他的岳父母,讓他們看見他是個值得託付的好男人,他可以給珍妮佛過上好日子。

 

「如果小珍當初願意接的話,整間公司都會是你們的,還用得著現在去分店熬,就為了熬個管理層的工作?」父親顯然沒有感受到他們想要分享的喜悅,母親瞪他一眼要他閉嘴,但他沒理會。

 

「小珍如果當初接公司,那也不會是我努力打拼和付出的成果,我想你也不會以我為傲,我知道今天的成就和你相比還不算什麼,但只要我能把分店經營好......」

 

「經營好分店有什麼難的?從貨品、定價到店內裝潢都是依照公司規定,都幫你打點好了根本不需要你出力,」父親覺得這場晚餐就是馬修的示威,要他看明白自己當初是怎樣錯看他,他才不打算讓馬修利用這機會好好得意一番,「你要做的不過就是多賣幾瓶精油和乳液拉高業績而已,我想這你應該跟你爸學過不少怎樣推銷叫賣吧!也許你也可以考慮把產品拿上市集擺攤去賣......」

 

碰!

 

餐桌上的杯盤都跟著隨之驚跳,握著刀叉的雙手緊掐地關節泛白,眼泛血絲地瞪著岳父,蒼白的嘴唇微微顫抖,他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積累已久的怒氣。

 

「推銷叫賣怎麼了?上市集擺攤怎麼了?因為你是小珍的父親,所以就算我們之間有衝突和摩擦我一直還是非常尊重你,但是我現在是珍妮佛的先生,也是你以後孫子的爸爸,你又有尊重過我任何一次嗎?你不尊重我,也不尊重我爸爸,你甚至看不起他的工作,你真的覺得我們稀罕你們家公司和那幾個臭錢嗎?

 

珍妮佛眼眶泛淚拉著他的手臂要他別再說了,「不要說得一副我能在公司工作都是你的恩澤似的,公司裡沒人不知道你恨我入骨,只是沒找到機會開除我而已......你覺得我如果沒靠分店的統一制度就沒有辦法經營好自己一家店嗎?我們就走著瞧!」

 

從那晚不歡而散的見面之後,馬修便再也沒有和岳父母過見面,距今將近六年。



 

隔天馬修就和公司提離職,新老闆怎麼攔也攔不住,最後只好答應,馬修隨後便和老闆談特許加盟店的條件,老闆也破例給了他優惠條款當作離職贈禮。

 

於是馬修開了一間獨立零售店,大部分主打公司的產品,分店所有的貨品他這裡都上架,但不受分店的統一制度限制,他也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定售價、送贈品和決定店面裝潢及擺設。

 

為的就是那口他嚥不下的氣,為了對抗岳父這些年來鄙夷的話語和貶低他價值的嘴臉,他決定要靠這一步來證明自己。

 

珍妮佛剛生賽德瑞克,加上又要新開店、繳交權利金、大批進貨等等,兩人開銷遽增,只好拿先前存下來的買房基金來應急,突然間手頭又拮据了起來,那是她沒體會過的生活。

 

那陣子珍妮佛的產後憂鬱相當嚴重,賽德瑞克不是個好照顧的天使寶寶,加上突如其來的經濟問題和長久累積的家庭問題,她變得相當脆弱,也常和馬修爭吵,她常罵他忍不住氣,為了和父親賭氣把自己家庭和事業都賠進去值得嗎?

 

馬修也知道這可能不是最理智的好主意,但他再也無法忍受被岳父輕賤的眼神,他不是不能忍,只是過了這麼多年他實在無法再忍下去了。

 

開店的初期相當不容易,但他還是熬過去了,事實上,他從父親的雜貨和市集買賣中學到不少很棒的經驗,為了拓展客源,在他找店員顧店面的同時,他每一天都到不同的城鎮上市集,並在擺攤中接觸到各種不同的新顧客,趁機和他們攀談並打廣告,增加能見度。他每天早上八點開始擺攤到市集結束,收拾好了之後下午回到店面繼續工作,晚上清點貨物並處理各種店面雜務。

 

不到一年,馬修的新店已經累積了一群雖然不多但是相當穩定的客源,無疑是非常亮眼的成績。

 

等賽德瑞克大到可以送褓姆家後,珍妮佛有時也會來店裡幫忙,她發現自己還滿喜歡當這家小店的老闆娘。她不用管營收、生產線、財務報表等大公司的環節,她可以依照她的心情布置店面、她可以進她喜歡的貨來賣、還可以自己發明一些漂亮的的禮物籃組合讓店員妹妹做來賣,她覺得這樣挺好的。

 

之後馬修跟她說,如果要節省人力開支,夫妻倆都得親自顧店,兩人都得加入排班,但排了班之後珍妮佛才發現原來管理店面的瑣碎事這麼多,她除了會結帳之外,其他整理貨物、盤點、推銷、清潔打掃等各項事情她一概不做、也不會做,常常都是隔天馬修或是店員妹妹來收拾殘局。

 

最後不得已馬修只好多雇一個員工遞補上珍妮佛有名無實的缺,多雇一個人還遠比讓珍妮佛雇店省事得多,事實證明馬修是對的,沒多久珍妮佛又懷了第二胎,能來顧店的時間也相對少了很多。

 

雖然沒能讓珍妮佛繼續維持千金的生活,但至少馬修讓她當了個自己店鋪的老闆娘,也算達成目標了。

 

店裡的生意愈來愈好,營收也十分亮眼,曾有好幾次比公司所有的分店業績都好,當公司在洽談外國代理商時,前老闆還會把客戶帶到馬修的店當作示範店家,有時甚至還打趣放話要馬修等著下次被收購,重回公司懷抱,老闆雖然嘴上沒說,但馬修知道這是對他的莫大肯定。

 

馬修甚至開始籌備開第二家獨立零售店,專門賣珍妮佛想賣但是調性不符合他們店的商品,完全是珍妮佛私心愛好的小店舖。從學生時代很多朋友就常笑他是馬子狗,珍妮佛說什麼都聖旨、她想要什麼他都會使命必達,他總是笑笑不答腔,他覺得能讓珍妮佛開心地笑是世界上最值得的事。

 

他本該為第二家店的事情該感到高興的,但他沒有,他知道瞧不起他的人不管他達到哪種成就,依然不會正眼看待他,他還是很愛珍妮佛,但開始覺得這份愛情好苦澀。



 

馬修散完步回到家,告訴珍妮佛他會取消假期行程,讓她帶著三個孩子回娘家。他沒有選擇,那畢竟是她的父母和孩子的外公婆,他不能要求所有人跟他一樣一輩子和他們老死不相往來。

 

珍妮佛在懷上賽德瑞克時曾說,孩子出世會改變很多事情,說不定家庭關係也會因此得到舒緩,用孩子來解決紛爭是這世上最愚蠢的想法,他們都要生三個孩子了,岳父母這些年來連見他一次都不願意。

 

他回到房間坐到電腦前,繼續準備開第二間店所需的行政文件,然後一邊默默問自己這一切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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