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讀者似乎對於我的職場經驗很有興趣,不管是私訊或是提問箱常常都收到許多關於法國職場的問題,我不敢說自己是法國職場達人,畢竟這樣在眾多前輩面前實在太班門弄斧,但是我的確對法國職場頗有感觸。

 

這些感觸很深刻,也很私人、可能也很不客觀,因為這些就是我自己人生經歷堆疊累積出來的樣貌,無法和他人複製、吻合,但卻也可能讓人產生共鳴。

 

不知道算運氣好還是運氣不好,我人生的第一個法國職場就是修羅場,這給我的人生震撼實在太強烈,以致我之後找工作、和同事相處以及接人待物都受到影響,算是相當程度改變我的人生。

 

不過話又說回來,誰的人生沒被職場社會改變過呢?

 

如同我之前和大家提過的,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南法的某私人產業博物館,但主打是精油及其相關的保養產品,這才是他們主要的收入來源,所以我去這間博物館工作,並不是大家想像中博物館導覽好有氣質好棒棒,我就是個每天扯破喉嚨賣東西、拚命跟客人打太極不讓殺價、打退稅單打到手殘廢的銷售員,博物館的門面只是讓客人和員工自我感覺良好一些的。

 

等到上工後摸熟情況了才知道,雖然美其名為博物館,但實際上比較接近我們口中所謂給團客的前廠後店型的血拚站,出國跟團過的人大概都遇過這種景點,原本以為是休息站、博物館或是觀光景點,但到了以後才發現景點茅廁一般大,倒是商店區有如寬敞的豪華別墅。

 

很多人跟團旅遊都很討厭忌諱這種安排,明著暗著被拉去購物站,尤其又是不愛血拚的人,出國的大好時光浪費等團員購物,說有多無奈就多無奈。

 

對不起天地,我就是這購物站的一位小櫃姐,只是美其名:博物館導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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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說我為什麼會到博物館去上班吧。

 

當時結了婚以後在亞維儂定居,玖伊斯找到了台灣的實習,而我幸運被艾克斯大學的研究所錄取,於是我開始了每天通勤去艾克斯上學的生活。兩地不遠,但是通勤單趟大概一個半小時,早上八點的課我六點半就得搭車,五點多就要起床了(然後到了學校等到快九點發現老師翹課沒來真的很想死),晚上六點下課七點才有車,回到家都八點半了,天都不知道黑到哪一國了。

 

通勤勞累就算了,可怕的是唸了以後才發現根本不是興趣所在。

 

唸著沒興趣的書其實很痛苦,以前數學課和理工課是怎麼撐過來都還記憶猶新,於是我碩一後期我開始撐不下去,玖伊斯那時又在台灣實習,留我一個人在法國,我那時整個人都不好,身體、心理點點滴滴逐漸崩垮。

 

我還記得在台灣除夕時分得知自己因為英法翻譯這一科沒過而必須重修一整年時簡直崩潰,我已經比同班學生年紀大了,我不像他們有大把的時間和青春揮霍、摸索,不喜歡就從頭來過或是去gap year一年,我已經結了婚、生了根,下一步是要找工作進職場,卡在這裡因為英法翻譯過不了關而要重修,我的人生哪有這麼多時間讓我浪費。

 

我倒底一個人這裡幹嘛?

 

於是我推拒了和台灣太太好友們的除夕聚,一個人在窩在家裡頭哭,那時還沒有莉莉和妞妞,老公又不在家,那哭起來簡直像世界末日,哭到最後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停的、怎麼睡著的。

 

台灣眾人歡欣鼓舞大過年,我一個人除夕夜痛哭。

 

至今想來,那一晚大概永遠都會是我人生最悲涼孤獨的排行榜前三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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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法國生活的挫折是最淒苦的折磨,那在這裡台灣人之間的互助和真誠的友誼就是最溫暖美麗的時刻。

 

我在亞維儂的其中兩位台灣人朋友大年初一找我出來喝飲料聚一聚,雖然人在法國也無法過農曆新年,但是她們想起我且願意為我出門相聚的舉動著實讓我感動。

 

我和兩位姊姊說了在研究所的困境,並覺得自己撐不下去了,她們給我的回饋也很務實理性,沒有一昧地要我再加油、再振作、努力重修把課業修過,反而是告訴我學業本來就不是生活的一切,不想讀書也可以有充實的人生可以過,絕對沒有不唸個法國文憑就死路一條這種事。

 

其中一位台灣姊姊Y便告訴我,如果我想找工作,可以試試看把履歷投給她現在工作的地方,那地方每年都需要季節工,會說中文更是一大優勢,倒不如就先進職場摸索看看吧!

 

Y應該也是體會深刻的過來人,她有著留英碩士的漂亮學歷,在結婚搬到法國之後也是一切打掉重來,重新開始學習講法文,練會法文後開始在服飾店當店員,然後又換到之後工作的地方,也就是博物館。

 

另一位姊姊就是之前提過現在在巴黎工作的姊姊,她也是經歷過好一段人生陣痛期,然後咬牙準備考試,最後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知名商學校,在商學校裡也是唸地死裡來活裡去,還因為課程需求得再多學個西班牙語,最後天堂路順利爬過去,畢了業,找了好工作在巴黎高就。

 

我遇見她的時候她正在做商學校要求的產學學徒計畫,學徒計畫類似實習,但時間較長,為期一年到兩年不等,一半時間待在學徒工作的公司,一半時間回學校上課,又要顧公司、又要準備考試、論文、報告和各種作業,一人當多人操的概念,沒有非凡意志是無法成功的。

 

我非常敬佩她的不服輸和堅毅,但同時我也了解自己,我不像巴黎姊姊,沒辦法像她這樣咬牙爬過這條天堂路。

 

於是在Y的介紹之下,我準備了履歷和動機信,和在台灣的玖伊斯告知一聲老娘不讀書了,便投履歷去了。

 

沒過多久我就收到博物館的回應,邀請我去面試。

 

我就這樣誤打誤撞撞進了自己法國職涯的起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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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館位在一座偏遠的小村,離亞維儂大概有三十多公里遠,雖然離著名的石頭城、紅土城或是其他普羅旺斯美麗小鎮不算太遠,但終歸不是在隔壁,有點像那種人來人往,但大家都只是途經、目的地不在此的中途小驛站。

 

對於當時無法開車的我來說,就是鳥不生蛋的荒郊野外。

 

當時雖然對於博物館的地理位置不甚滿意,但後來客觀想想,其實他們的選地也是有其策略性的,位在偏僻地方,自然空間寬敞、停車位多,甚至要停近十輛遊覽車都不是問題,博物館的大宗客人就是團客,這種驛站型的地理位置在普羅旺斯要去哪都會路過,自然是停車多拉一個購物景點的好選擇。

 

只不過這地方大眾交通不發達,公車時刻太少,無法支援我通勤上班,玖伊斯又不在法國無法接送,於是錄取之後我便搬進博物館提供的員工宿舍,博物館的二樓。

 

其實住員工宿舍的人還真不少,台灣姊姊Y也因為和先生兩人無法常用車而住宿,另外還有兩位中國女孩L和M,L是上海女孩,在馬賽唸完碩士後找到工作留了下來,是講中文的員工中最資深的,也是我們之中唯一一位正職CDI,大部分時間是坐辦公室,處理博物館和品牌的亞洲發展及後台行政事務,但也會在人多的夏日旺季時到店裡或是館裡支援幫忙,對我來說L就是大學姐。

 

M和Y一樣,早我一年進去的季節工,冬天休息了一陣子隔年又被博物館挖了回來,兩位都算是我的小前輩。M的臉蛋精緻姣好,是位來自甘肅的穆斯林回族美女,不僅漂亮,腦袋也特好,東西過目不忘,每一項產品的每個成分及其中的百分比倒背如流,當我還是新人在學習、在背材料時,她基本上就是我的小老師。

 

宿舍裡還有另外兩位法國女孩,她們和我一樣是這一年才進來的新人,一位是從巴黎下來的書香女,她的臥房裡滿滿堆疊的都是書,只要下班有閒暇時間就是窩在沙發上看書,另外一位是來自里昂附近鄉下的白雪公主,高挑細瘦肌膚勝雪、笑容優雅迷人。

 

我和白雪公主因為最後才入住,已經沒有單人房了,所以我們兩人便分享一間臥室,成為名符其實的室友。

 

在這人吃人的修羅場裡唯一慶幸、值得留念的便是我們這六位宿舍員工自始自終都是彼此真心相待。我想興許是因為我們住在一起,一起吃飯、輪流洗澡刷牙、共同維持宿舍整潔,比起其他同事,我們之間擁有更多的話題和連結,我們相處良好,便更不願意戴起職場的面具傷害彼此,這是我對這份工作唯一美麗而溫柔的回憶。

 

如果我們採買食物的時段差不多,白雪公主會開車載我們去遠一點的大賣場一起採購,我和M都各自做過一次宴請宿舍眾人的中式家常菜(我的枸杞銀耳湯可嚇壞了書香女,她吃了一口便放棄,還不停跟我道歉自己無法習慣這口感),書香女也舉辦過一次可麗餅配桌遊晚會,眾人吃吃喝喝玩地不亦樂乎。

 

上海女孩L很高興有新室友入住陪伴,在我們這些季節工抵達以前,L一個人在這博物館宿舍待了一整個冬天,要知道冬天的普羅旺小鎮也是很冷清的,加上她又沒車行動不便,大多時候都一個人住在兒,可寂寞壞了。

 

L說那時她最常做的就是窩在床上追劇,這樣打發時間最快。

 

不知道L是物質要求不高什麼都無所謂,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要求,當書香女搬進來成為L的第一位室友時,她發現宿舍所備的廚具、餐具幾乎都破爛到無法用了,而L還是照樣湊合著用。

 

書香女立刻就提了要求給經理和老闆,讓他們把宿舍的鍋碗瓢盆都買了新的,也感謝書香女毫不遲疑的權益爭求,等我們其他人入住時才有好用的廚具餐具可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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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現實面來說住宿舍其實花費不多,水電網路甚至房租近幾免費,上班前一分鐘在出門下樓也不會遲到。

 

但以心理層面來說卻容易累積無形壓力,我們等於住在博物館的天花板上,工作的聲音、氣味、場景無所不在,片刻無法抽離,尤其時當自己休假待在宿舍時,聽著窗外頭傳來的客人喧嘩、同事的導覽和產品介紹,想著經理就隔著一層樓在樓下的辦公室,所有是是非非就和自己隔著薄薄的一片天花板牆,光是這樣想著身心就無法徹底放鬆。

 

剛入住時經理說她每週會來檢查,要我們定期打掃做衛生,搞得一副國小整潔秩序比賽的樣子,雖然她沒說如果整潔比賽沒過關下場會怎樣,但是她的表情就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妳們敢弄髒試試看。

 

於是我們每個人洗完澡要立刻拿3M抹布把水龍頭、蓮蓬頭擦拭乾淨以免留下水漬,洗完頭髮、吹完頭髮要立刻彎腰把落髮全部撿起來丟掉,廚房流理台也是三天一小清、五天一大清以免形成頑垢,每週一次地毯式吸地板,要讓地板一塵不染亮晶晶。

 

我們簡直是自家宿舍的奴婢清潔婦。

 

我還記得住宿舍的頭三天我晚上翻來覆去幾乎睡不著,又是緊張又是不習慣,但到了第四天以後,勞累和壓力急遽累積,我幾乎每晚都是頭一沾到枕頭就昏厥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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