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覺得職場有時候讓我覺得可怕,甚至是厭煩的地方不在於工作本身,也不在於工作場上要面對的奇形怪狀的奧客,而是在於同事、上下級之間的內部相鬥相殺。

 

說相鬥相殺還好聽,兩方就算實力不完全對等但至少都有相互出手的機會,但最常遇到的卻是連還手都無力的職場霸凌。

 

遇到奧客頂多翻他個白眼、咒他生活不順利出門踩到狗屎,然後過一陣子氣消就算了,反正我此生大概也不會再見到這些客人,就算是常客也不會天天見。

 

可是同事或是上下屬卻是得天天見面、一起工作,每天三分之一的時間都耗在一起,若是沒有福分遇到好同事、好上司,那真的是各種想死。

 

我想,書香女的最後一個月應該常常這樣想。

 

經理和翻臉女對待書香女的冷漠和厭棄態度益發明顯,曾經經歷過這一切的我簡直看地心驚肉跳。

 

我可以的話便會藉著商店部人潮散去的空檔,去把客人放在回收籃的語音導覽拿去前台,一來免得書香女多走一趟,二來我也可以去前台短暫地看看她,順便花個幾分鐘幫她一起整理語音導覽等等,商店部不缺我五分鐘沒擦產品櫃的灰塵,但是在前台的書香女看到我特地來給她帶語音導覽時總是露出有些寂寞但又有點如釋重負的笑容。

 

身為同事,我能為她做的不多,我甚至不知道這些微小的舉動對她到底有沒有幫助,但是就算真幫不了她,我也不願意像經理一樣,在背後排擠嘲笑她。

 

書香女累了,她身心都到達極限了,再也沒有力氣和精神承受每一天每一天來自客人、工作環境和上級四面八方施加而來的壓力,她想離開,她想終止合約。

 

但霸凌人正爽的經理怎麼會願意給她個好死?當一個人有心想為難你,而她確實有這個權力可以為難你時,那日子就會很難過,經理無視書香女的身心狀況,硬是不同意終止合約的請求,「妳想走就自己離職」,這就是經理的意思。

 

但對書香女來說這兩者有截然不同的影響,勞資雙方若願意合意協商終止合約,那提早離開的員工便可以領失業補助,但相對地,如果沒有終止合約員工就自行離職,那這些時日的工作換不到一毛的補助。

 

書香女做不下去了,但她實在不願意就這樣兩手空空地離職面對茫茫未來,後來在幾番溝通之後,書香女找了負責人資和會計的善良大媽,大媽和經理年紀差不多,歐巴桑的福態身形更有著南法媽媽的共同特色,但和經理完全不同的是,大媽是個無比善良的人。

 

她說她明白書香女的處境和痛苦,這份高壓的工作本身就不容易,現在對書香女來說最重要的是好好休養身心,只有身體養好了才能考慮到其他。

 

最後在大媽的幫助之下,書香女終於拿到了中止合約的協議。

 

書香女check out離開宿舍和博物館的那天,她把房間都收拾乾淨了等著男朋友來接她,宿舍裡的每個人都來跟她擁抱道別,這些日子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畢竟我們是一群好幾個月天天吃住在一起,連上班都在一起的人,與其說是同事或朋友,我們更像是一起奮鬥的夥伴。

 

雖然我也不喜歡博物館,但看她要離開征途,我竟也是有些不捨‧

 

她在博物館的路也許就只到這裡了,但是她人生的路還長著。

 

書香女離開一個月後,我們才發現她在廚房留了一盆之前男友送的蝴蝶蘭沒有帶走,眾人都以為是假花或是裝飾而沒去理會,導致蝴蝶蘭一個月沒澆水陷入昏迷,在沒人想認領的情況之下,我就把這盆奄奄一息的蝴蝶蘭帶回家了。

 

照料了一陣子,隔年夏天綻放出一盆滿滿盛開的紫紅蝴蝶蘭。

 

感覺好像我把部分的書香女留在了身邊。(雖然最後小蘭仍逃不過莉莉和妞妞的魔掌整盆被打破,但至少陪伴我們家好幾年)

 

幾年後聽白雪公主說,書香女和男友搬到里昂附近,並到市政府公證結婚了。

 

我腦海裡亮起的她知性又燦爛的笑容,願她這一輩子都能這樣快樂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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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信經理和翻臉女的辦公桌抽屜裡一定藏有一本辣妹過招的Burn Book,裡面隨時更新當時期她們決定要一起討厭、霸凌的人,以及她們所認定的罪狀記載。

 

這就是Y說的,她們心中的黑名單。

 

我的名字也曾經在上面過,只是後來不知道是被劃掉了,還是她們翻頁寫上其他人的名字了。

 

在我進去的前一年博物館的公眾敵人是藍裙女,我不認識她也不曾見過她,但仍可以從她們的言語中描畫一二。

 

翻臉女曾和汪達繪聲繪影地形容過她的穿著,藍裙女是個極度喜愛藍色的女孩子,擦抹藍色指甲油、藍色眼影、穿著水藍長裙、足蹬藍色高跟涼鞋,活脫脫像一隻藍色小精靈。但不是惹人憐愛的小精靈,而是被人嘲諷譏笑的小丑小精靈。

 

一開始我只覺得奇特誇張,但後來看多了她們的言行後我開始反思,藍裙女喜歡藍色到底是怎麼不行了?她就算想把自己穿成藍色小精靈,又礙到誰了呢?

 

也許跟我們制服圍裙不搭襯,但是如果經理或是老闆想要完整約束員工的服裝,那就訂做統一制服,讓我們從上到下都沒得選擇,而不是只讓我們穿圍裙搭配自己的衣服,然後嘲笑他人穿著品味。

 

從Y口中聽到的藍裙女版本則更有具體鮮明的形象,Y不像其他資深前輩攻擊藍裙女的外貌、穿著和打扮,她比較介意的是藍裙的行為、性格和待人處事,比如說藍裙女在住宿期間曾把Y擺在冰箱裡的一公升可樂全部喝光,一滴不剩瓶子都直接拿去回收了,Y買的可樂,自己都還沒機會開封,一口都沒喝到就進回收筒了。

 

又比如藍裙女因為被同事排擠心情不好,Y好心陪她去酒吧喝一杯說說話解解氣,結果藍裙女發洩完,謝謝Y,拍拍屁股就自己走人了,留下Y為兩人的消費結帳,因為她以為這也是Y好心安慰她的一部分。

 

這些事可把Y氣地白眼都翻歪了。

 

聽得出來藍裙女不是壞人,但她在人際交往、社交禮儀上還有很大的進步改善空間。

 

但不是所有同事都像Y一樣讓事情一碼歸一碼,被冒犯到的其他同事可沒那麼好說話,於是藍裙女成功蟬聯去年整個季度的被霸凌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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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藍裙女不在了,但又有一批新人入宮,這戲還怕演不下去嗎?

 

她們的黑名單永遠有個在線人物供她們討伐厭惡。

 

後來我才看書看文章才知曉,這種現象不單單是霸凌,更是職場的"黑羊效應"。(詳請可以估狗查詢)

 

黑羊效應好發於高度焦慮且時常承受高強度壓力的團體裡,為了宣洩所承受的壓力和情緒,團體會在不知不覺間選出一隻黑羊做祭品任人宰割洩憤,除了舒緩壓力之外,更能讓除了黑羊以外的其他人因著一起排擠霸凌黑羊而產生連結、情誼,甚至是革命情感。

 

誰都有可能成為黑羊,一件事、一個意外、一次疏失,甚至是到一次不小心開過頭的玩笑、一次不如預期的反應、一次不歡而散的言談,都有可能讓任何人變成職場黑羊。

 

藍裙女、傑森和汪達、我、書香女......

 

然而,內憂並不能解決外患,產生內鬥相殺雖然能讓人暫時轉移注意力和宣洩情緒,但是我們最終還是會再次遇到來自外部的壓力,於是團體又得推擺出同一隻或另一隻黑羊來宣洩,周而復始。

 

也許這就是八百歐事件後和Y夜裡長談時她說的,她要我熬過那一陣子、熬到經理她們來自魔多的目光不再盯著我的時候。

 

因為當我不再是那隻總是出差錯欠討伐、欠修理的黑羊時,她們就會轉頭找下一隻更合適的黑羊。

 

風水輪流轉,俄羅斯輪盤也跟著不停地轉。

 

誰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突然撞到槍口子上。

 

繼書香女之後,經理和翻臉女的Burn Book又寫了一個新名字:拉丁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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職場霸凌的確是不可輕縱的錯誤,但如果要我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的苟且心態來看待,我會拍拍胸脯擦擦汗,心中暗暗額手稱慶「好險我不是被霸凌最嚴重的那一個,還好我不是拉丁男。」

 

拉丁男是在我的博物館記憶裡被霸凌最嚴重的一位員工。

 

由於汪達和書香女接連離開,負責打雜處理萬物的小仙女也懷孕了,博物館能用的人手愈來愈少,所以到夏季高峰期時經理又招了一波夏季員工。

 

商店部缺人手是存在已久的問題,加上我之前說沒有收銀和結帳櫃台專員的問題更是增添了工作的困難。有的時候突然來了幾團團客,店裡一下擠了六十到八十人,要買東西的、要問問題的、要結帳的、要辦退稅的、想要包禮物的......我們推銷導購員就只有一個人一張嘴和兩隻手,完全無法應付這人流。

 

於是當海嘯來襲時,經理就會打電話到總辦公室,把後台的人都挖過來幫忙結帳,好幾次就看著L、會計善良大媽、物流蘇菲、雜務小仙女,甚至是老闆娘都一一從辦公室衝下來,幫我們結帳收銀。

 

然而這應急措施並不是長久對策,總不能每次都一通電話叫後台同事放下手邊正在忙的事情衝到商店部來幫結帳,加上善良大媽和小仙女不諳外文無法流利地和外國客人溝通,最後經理終於招聘了幾位夏季高峰期的輔佐員工,一共三女一男,拉丁男就是那時候招進來的。

 

老實說我覺他們比我當時更辛苦,因為他們報到的時候就已經是旅遊旺季的高峰期,沒有人有精力和閒情逸致手把手教,他們也沒有任何適應、練手、階段性學習的空間和時間,新手職訓介紹完立刻直接被丟上戰場,自己看著辦。

 

拉丁男其實性格開朗,能力也很不錯,會說流利的英德語,出生巴黎、瑞士長大,在歐洲不同國家和城市待過,也是個標準的見多識廣歐洲村公民,我想當初經理應該是對他挺寄予厚望的,希望他能頂替書香女的缺。

 

這也是為什麼在那一批夏季工裡面,其他人都只是負責結帳收銀,很偶爾向散客推銷產品,只有拉丁男有帶團推銷的經驗。

 

然而過了一陣子大家就開始發現拉丁男的缺點。

 

簡單來說,他有點像大家口中那種「高分低能」或是「高IQ低EQ」的形容,他不笨,也很有能力,但是對於職場的人際相處和眉眉角角一無所知,也不沒想花心思去學習。

 

最開始大家當他年輕職場新鮮人,犯一次錯不要緊,下次學好不要再犯就是了,職場不是不能接受你犯錯,但卻無法容忍你一而再地犯錯,別說累積到醜三了,給你醜一不計較就要謝天謝地然後繃緊神經了。

 

拉丁男的一個大毛病是他太過相信自己的能力,覺得自己罩得住,於是忘了分寸、忘了職場分工,忘了他是在一個有階級、有伙伴、卻也有利害關係的環境。

 

對於沒有預約的隨機團客通常是由經理或是翻臉女指派人去接團接待,然而有一次拉丁男接到前台的通知電話,告知有沒預約的中國團來了,拉丁男掛了電話就叫我去接團,我也沒多想就去接了。

然而拉丁男的越俎代庖卻讓經理大為光火,因為那一天我已經要下班了,而M要做到關門班,經理當然會看,然後指派M去接團,但拉丁男擅自「指派」我接團導致我得更晚下班,經理為此得多付我加班費。

又或者有一次他要問剛剛的德國團客人業績如何時居然稱呼他們boche,這簡直嚇壞大家,所有店員捏把冷汗深怕被客人聽到,因為以boche來稱呼德國人是非常具貶義的,就像叫日本人小日本、叫韓國人高麗棒子或是叫洋人鬼佬一樣。

 

拉丁男之後解釋這詞在瑞士並不具貶義,只是比較家常親切而已,他們都這樣稱呼德國人。我們無從查證,但是這件事大概就是壓垮大家對他寬容的最後一根稻草。

 

從此,完美黑羊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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