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冬天是「我所熟知的博物館時代」的小結局,一共有三個人黯然退場。

 

第一個離開的是生完孩子決定不回來復工的小仙女。

 

當然表面的好聽話誰都會說,「想多花點間給寶寶」、「以家庭為重」、「人生新目標」等等......但是實際上大家都知道怎麼回事,只是沒人說破罷了。

 

小仙女和男友那陣子的經濟狀況其實根本無法讓她在家好好相夫教子當全職媽媽,事實上,一直到小仙女懷孕後期請產假,她都是兩人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她的男友已經好一陣子沒工作了。

 

雖然旁人無從置喙,但是私下總是替她捏把冷汗,尤其當時以台灣的眼光總會不禁自問:「她怎麼敢生?」,有了孩子後如果男友還是沒工作那生活勢必會更加險峻。

 

以經濟層面來說,小仙女確實是需要這份收入,但是最後她卻還是決定和博物館劃清界線。

 

她的工作內容包羅萬象,整個偌大的博物館都是她負責清掃,吸地板、拖地板、洗廁所等各種清潔工作,但不若單純的打掃女工,她也要做博物館的各項打雜和手工事項:搬運貨物、精油包裝貼標籤、生產線女工、物流雜務,甚至在旺季時還會被叫去商店結帳幫忙。

 

比起我和M,小仙女才更像是萬用的家庭小精靈,什麼都要做、什麼都不奇怪。

 

然而她領的薪水卻比我們銷售員還要少,就是一般清潔人員萬年最低SMIC(最低薪資)。然而她並非一開始就心灰意冷,她也曾想過努力工作用時間去熬經驗,想說在體制內待久一點,把博物館各項業務和責任都摸熟,說不定大家會看到她的努力和付出,未來有機會到商店部,或是更好一點的,可以去做物流蘇菲的助手。

 

等職稱和工作內容不一樣了,薪水自然就不一樣了,她再也不會是需要打雜和打掃的清潔婦小仙女,她可以被正式稱為「銷售員」、「行政助理」或是「物流助理」。

 

然而她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發現這一切都是自己在癡心妄想,承攬了博物館大半工作的小仙女根本沒有體制內轉調升遷的機會,因為「英文不夠好且不會第二外語」所以進不了商店部,也因為「沒有相關學歷」所以去不了物流部,她什麼都做了卻哪兒都去不了,只能繼續領著清潔婦的SMIC,而把所有非份內工作都丟給她的老闆夫婦根本不是有心要栽培她、訓練她,只是把她當成「好用萬用卻又不用付出相等報酬」的人力和苦力而已。

 

一直到有一天她挺著逐漸鼓脹的孕肚終於扯拖不動沉重又大台的強力吸塵器時,老闆娘才開恩似地恩准她「不用吸地板了」。

 

她和她肚子裡的寶寶對老闆娘而言無足輕重,因為她自始自終都只被當成清潔婦,而這被認為是她份內的工作而已,終於她心涼了,決定離開博物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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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位是上海女孩L。L在馬賽唸碩士的期間來打過一兩年夏季工,畢業後便在博物館留下做正職CDI了,當時博物館需要中文人才,而L需要轉工作簽證才能在法國留下來,一時之間各取所需也算是雙贏的局面。

 

L幾乎可以說是博物館進軍亞洲市場的領兵大將主心骨,她負責把產品介紹翻成中文、製作中文產品介紹冊,每年的旅遊沙龍展也是她和商店部的經理副經理一同前往,甚至還隨老闆娘前往亞洲出差,和潛在客戶和合作夥伴見面會談。

 

所有跟中文、中國,甚至亞洲相關的事情,全都是L的事。準確來說如果博物館沒有她,亞洲市場的開發大概會再遲緩個三五年。

 

除了做市場開發之外,她也是什麼行政雜務都要幹,夏天更時常被商店部call下來當救兵,不是帶團就是負責結帳退稅,甚至還要幫忙拍婚紗。

 

是的,各位看官沒看錯,L其中一次的工作內容是要幫博物館拍婚紗。

 

那時正逢博物館進攻中國市場,老闆夫婦的其中一個銷售策略便是「南法薰衣草田高端婚紗行程」搭配自家產品。他們在山上有一整片自己的薰衣草花田和莊園,除了讓博物館大量接一般團客之外,他們更想開發亞洲上層高消費力的塔頂族群,那才是金礦。

 

所以為了這項「薰衣草田婚紗」企劃案,老闆夫婦便找了我們去當模特兒給他們拍婚紗。

 

我和M及兩人各自的先生都是自願去當模特兒的,當天簽了合約領了幾百歐的「演出外快」,直接被載到山上的花田去拍照。我和玖伊斯想,雖然這不是我們的浪漫婚紗照,但能有機會穿著婚紗在薰衣草花田拍照也是難得,最後就算照片不是我們的也還是能留作紀念,也許M夫妻當時也是這樣想。

 

但是L不一樣,除了要到處張羅婚紗、雇請妝容梳化人員(在法國租用婚紗和外出隨行的新秘真的沒有像台灣這麼普遍盛行)之外,她也被要求當模特兒入鏡拍婚紗,只是當時的L並沒有對象,工作所迫無奈之下只好上網找了個在巴黎的男性朋友幫忙,花錢把人請下來假扮成老公兩人一起入鏡。

 

但畢竟不是真夫妻,甚至連相熟都說不上,除了照片看起來尷尬彆扭之外,L和不太認識的假老公後來也處地不愉快、心生嫌隙,以致到最後她幾乎是天天祈禱著假老公趕快回巴黎,她快受不了了。

 

然而這種因為工作嚴重影響L生活的案例多到數不清了。

 

加上她又長期住在博物館天花板的樓上宿舍,交通不便又與世隔絕,基本上除了工作之外根本無法建立自己的生活。

 

這應該和她當初想留在法國工作的想像背道而馳。

 

我不知道到底哪一件事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但在那年冬天,她終於無法再忍受這一切,和老闆娘提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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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已經離開博物館、準備要開始好好放假冬眠的我之所以會得到L辭職的消息,是因為老闆娘某天親自打電話給我,給我這個「今年合約已結束,但明年要不要續聘八字都還沒一撇」的前員工。

 

在電話裡老闆娘用過分甜膩爽朗的語調和我噓寒問暖,問我近日生活如何,並告訴我「L不做了,大概是離家太遠想家人、想爸媽了,一人在異地工作總是辛苦,所以我們就尊重她的決定了。」

 

此話一出,聾子都聽地出貓膩,大概只有「一人在異地工作總是辛苦」這句話是實話也是真話,假如我可以對老闆娘下點吐真劑,真不知道會聽到什麼版本的勁爆內幕。

 

但其實也用不著吐真劑,因為她隨後就表明打給我這前員工的來意了。

 

由於L遞了辭呈,而做到年底的Y則因為之後要舉家搬離普羅旺斯的緣故推拒了博物館的CDI合約,以至於博物館突然間沒有講中文的人可以出差去參加隔年年初的巴黎旅遊沙龍展,這個沙龍展是專辦給中國旅遊OP業者,對於所有想搶攻中國旅遊市場的旅遊業、飯店業、餐飲業,甚至是精品業或各式行業,這是一個萬萬不能錯過的金礦脈。

 

所以老闆娘問我願不願意年初跟著經理和副經理去一趟巴黎,幫助她們參加沙龍展。但由於邀約來得太突然,我一時之間在電話上也沒個概念,只能先打馬虎眼,說要看一下行事曆,之後再給回覆。

 

掛了電話後我立刻打給Y,把來龍去脈和她說了一遍。Y聽完冷笑跟我說,我若愛惜自己的生命和尊嚴,就不要答應這爛事。

 

L在的這幾年都是她隨著經理和翻臉女去的,然而中文一個大字都不通的兩人到現場很自然地就把所有大小事情通通都推給L,兩人一旁納涼看著L不停地和中國各家大小旅行社介紹博物館和遞發資料。

 

若是遇到英法文一句都不會的客人,由L接待也是正常,但是也不會每一家旅行公司參加沙龍展都找不諳任何外語的員工出差吧!勢必也有許多中國客戶是可以用英文溝通的,但不好意思兩人兩手一攤不甘她們的事。

 

一趟巴黎出差折騰好幾天,經理兩人像是出遊一樣,就L累個半死。現在老闆娘問我去不去,那這次累個半死的人會是誰?想想應該也不會是經理。

 

而且於情於理,找一個身上沒有任何合約的「前員工」代表博物館參加沙龍展也是挺奇怪的一件事,我算派遣工、臨時工、還是隸屬博物館?

 

萬一我做得好或做得不好,獎賞或是責任歸屬又要怎麼釐清?

 

還有更重要的報酬要怎麼算?我算是他們請的口譯人員還是工讀生?(這時薪價差就很多了)

 

在和Y討論後問題一個個冒出來,不用細想就知道不該淌這趟渾水。後來我便找了個理由婉拒了老闆娘,並在溝通過程中得知她原本真的只打算以最低時薪的工讀生價格支付我那三天的報酬。

 

人前人後壓榨員工的言行和嘴臉一路走來始終如一,堪稱慣老闆的楷模和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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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Y講電話的同時,她也把L提辭呈的細節來龍去脈和我說一遍。

 

提了辭職以後,老闆娘簡直川劇變臉,深覺自己被背叛,突然間所有中文人才一個也不剩該如何是好。而好說話的L也於心不忍,答應老闆娘可以待久一點,把手邊事務打點或交接完畢,並把隔年的旅遊沙龍展參加完再離開(不然一般提辭呈過一個月就可以離開了),L自願延遲離開日期好讓老闆夫婦有更多緩衝時間。

 

但事實證明做人絕對不能太好心,尤其不能對食髓知味又心狠手辣的人好心。

 

原本已經和L達成共識的老闆娘回去反覆思量後愈想愈生氣,覺得「好意」被辜負,給她CDI工作、給她宿舍住、幫她辦工作簽證,前陣子還她還續申請新的簽證,結果現在居然是L想轉頭走人......

 

雖然辭職本來就是個人選擇和權益,但L唯一一步錯棋就是沒忍到簽證拿到手再提離職,這也給她造成後來的問題。

 

原本想著文件都備妥交出去,現在只要等新簽證下來就可以了,她可以去找其他待遇更好、更講理、更人道的地方工作,只是萬萬沒想到Préfecture一年一改的政策讓她的準備計畫泡湯了,因為要求文件改變的關係,她突然間變成缺件了,而且是要雇主出具更多資料才行。

 

想當然爾,老闆娘當然涼涼一冷笑,拒絕開資料給L。想衝康是吧,妳想辭職衝康我的博物館,我就衝康妳的簽證。(設計對白XD)

 

就事論事地看,L已經提了辭呈,博物館將不再是她的雇主,當然也不用再為L的簽證負責。但是人味一點地看,L在博物館的這幾年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博物館所有亞洲市場的開發和累積一半以上都是她的功勞,明明單身要拍婚紗也給找了個假老公犧牲自己來拍婚紗......辭職本身就不是誰欠誰,若能做個順水人情、成人之美也算是好聚好散,真的有必要把人趕盡殺絕到這地步嗎?

 

說趕盡殺絕還真不是玩笑話,在L的簽證申請出問題後,老闆娘立刻改變心意,要L不用待到隔年沙龍展了,就按照規定一個月離職,並強迫她使用累積的休假來縮短離職時間(照理說這奧步是不合法的,但這就是個沒法治的地方),簡直就是要她立刻就滾。

 

老闆娘情願讓沙龍展沒有中文員工參加可能開天窗,也要立刻把L掃地出門就可以名正言順不管她的簽證問題,我真不知道L到底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才會被如此對待。

 

於是L就這樣措手不及地離開了博物館,簽證下不來,前途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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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月後,我找到肥皂店的新工作,有一天幾個博物館的中文女孩們突然上門找我串串門子。

 

那會兒我們四個女孩都已經是博物館前員工了。我和M找到了新工作,Y即將搬家到遠方,但更令我意外的是,原本有簽證問題的L也留下來了,而且她要結婚了。

 

據她的說法,對方是位還認識不久但兩人天雷勾動地火的好伴侶,離過婚、有孩子,但都沒關係。

 

她再過一兩周就要結婚,之後便要隨未來的丈夫搬到波爾多附近。

 

所有人沒說出口但心裡想的是,她是不是為了簽證而結婚?

 

女孩們都有些擔心她這決定太倉促,但都沒有多說什麼,畢竟除了L之外,我們其他三人都是嫁法國人拿家庭簽證的人妻,沒有簽證和工作的壓力,就算不工作也能在法國好好待下來,站著說話腰不疼的我們又怎能體會L面臨的困境和絕望,以及她所做的抉擇?

 

這時若再跟她說教,只會顯得偽善和毫無同理心。

 

我們只希望她未來在波爾多的新生活的平安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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