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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是我和白甜姐遊客中心一起工作的最後一天,而我這幾天休假沒上班,等我之後再回去時一切就都不一樣了。

 

白甜姐要搬家了,舉家搬去更靠近巴黎的二圈,也已經在新城市找到新工作了,她目前正在給楓丹白露的生活收尾。

 

不常不短的幾個月共事時間,我和白甜姐相處地不差卻也沒有深交,除了以防緊急連絡之需而互留手機之外,我們之間沒有任何私生活連結,沒有彼此的臉書、沒有私人email(直到最後一天時才互加)、沒有Instagram或Snapchat,我們生活的唯一交集就是遊客中心,要說我們下班之後就沒有交情也不為過。

 

對於白甜姐的離去,雖然有點惆悵,但卻也算不上難過和不捨,我不像謹慎姊和她十分合tone,最後一天晚上還堅持要請她吃晚餐十八相送到最後一刻。昨天白甜姐打卡下班時我正在電話上和一位耳背卻又很堅信自己道聽塗說來的歪理的歐巴桑纏鬥(她很堅信可以在楓丹白露森林裡泛舟,但咱們森林裡沒有溪沒有河你是要泛什麼舟大姊?),我耳朵夾著電話、一邊在網路上搜尋資料試圖和她溝通,白甜姐一一和大家說再見,最後看我一時半刻掛不了電話,便用力在我額頭吻一下,然後打卡下班,走出遊客中心。

 

我和她揮手拋飛吻唇語說再見,卻沒有真正和她說再見,我的耳朵還黏在話筒上,等我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白甜姐已經走了。

 

我望向了大門幾秒鐘,垂下眼,轉回頭繼續接下一通電話,白甜姐真的離開了,而我的日常卻還繼續著。

 

也許這些年來從台灣搬到法國,再從南法搬到北法,每一次的打掉重練都有某些程度撕裂的痛楚,痛好了,但心卻像走了千百哩路似的長出厚厚一層繭皮,習慣了離別、習慣了再見、習慣了說再見後可能此生再也不見,漸漸地,我好像也習慣了這種生活。

 

她的吻別留在我的額頭上,而我卻連一聲再見都來不及跟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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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白甜姐一直有種複雜矛盾的情緒,我不喜歡當她的同事,但我卻喜歡她這個人。

 

當白甜姐同事很累,有時候也很煩,簡單來說就是負責幫她擦屁股和收尾,美其名是大大咧咧,實則二二六六,事情永遠不能做好做滿,做了一半虎頭蛇尾或是乾脆把分內的事情派發給別人完成。

 

比如說明明是早半小時來負責開門班,理應把遊客中心準備好,等我們十點上班時準時開門上工,但當我上班前十分鐘抵達時常常發現什麼都還沒開張,電腦沒開、窗戶沒開、收銀台沒開、VR眼鏡沒開、紀念品投幣機沒開,什麼都還沒弄好,等我來後要我幫她一起弄才能準時開門,有時真的搞得我不想提前抵達遊客中心白白成為免費勞工幫她做自己分內的事情。(因為我的班表就是十點才上工,我9點50到是要好整以暇地準備自己,而不是來幫妳開門的!)

 

又比如免費給別人理應要賣的健行指南,或者自己動手拿我的袋子裡的巧克力餅乾吃(是的,最後二當家跟我證實瑞秋姊親眼目睹了),又或者官網後台輸入資訊缺三落四我還得跟在後面重新補做一遍......等等,對於有許多眉眉角角和潛規則、潛界線、忍耐度和包容度都不高的職場來說,白甜姐真的不是個好同事,跟她一起工作,有時真的是痛苦辛酸往肚子裡吞。

 

然而,矛盾的是,屏除了同事身分之外,我並不討厭她這個人,我甚至欽佩她有些時候的為人和性格,那種溫暖真誠在今日的法國社會並不常見,像是我之前說的,明明不關她的事卻為我和小美女兩肋插刀向老闆發聲爭取提早關門讓我們去看世足決賽,又比如安撫打破玻璃的小孩,甚至是出借遊客中心隱蔽的一隅讓急需哺乳的媽媽有個地方安心餵寶寶。

 

一開始我自問,怎麼會有反差這麼大的人?

 

直到後來我開始瞭解白甜姐的人生故事。

 

我還記得當我剛上工開始認識各個新同事時,第一次和白甜姐一起吃午餐時互相自我介紹聊天認識彼此,她問我:「妳結婚了嗎?」

 

「對,我結婚了,今年就要滿四年了。妳呢?」

 

「我離婚,我五年前離婚了。」

 

我沒敢再問,她也沒再往下講,然後就句點了。

 

簡直尷尬到極點,怎麼會一句et toi(妳呢)之後就發現自己身陷雷區說什麼都是死?這不是老師教的促進話題交流時十大金句之一嗎?法文老師不用出來負責嗎?(不用,請不用理我XD)

 

而這就是我悉知關於她的第一個消息:她五年前離婚。

 

後來我才知道,她今日人生的起點的確是從離婚後才開始,雖然尷尬,但我當初的確是從一個正確的起點開始認識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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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甜姐年過五十,但職場經歷卻和我差不多,她自言自己入職場不過五年,在這之前她當將近三十年的家庭主婦。

 

她早已過了讓社會型塑她性格和稜角的年紀,而到了這年紀要再改什麼性格簡直難如登天,於是她就帶著這鮮明的家庭主婦稜角進入職場,讓同事們又愛又恨。

 

以五十多歲來說,白甜姐相當美麗,尤其笑起來的時候,嘴角的弧度和眼神總會讓我聯想到黛妃,我不是說她像我們記憶中的黛妃,而是我覺得如果黛妃能活到五十多歲,大概就是白甜姐這種風韻猶存和自信迷人,也許她沒有黛妃那般時尚優雅和雋永不朽,但那種笑容的氣質是有共通性,可以穿透時間和階級,烙印在人腦海裡。

 

我幾乎可以篤定年輕時候的白甜姐自是萬人迷大美人一枚,一頭迷人金髮、秋波巧盼的清澈藍眼、身形細瘦高挑,加上美麗精緻的五官臉龐,我雖然沒有照片可以佐證,但從她的言談不難得知她這一輩子總是被男人追求、被男人捧在手心。

 

她很年輕就結婚了,嫁給了一位飛機駕駛,我沒問是飛官還是民航機師,但總之婚後家庭經濟狀況是很不錯的,能在大巴黎區的鄉間買一棟有寬敞院子讓她園藝的別緻房子,就算不是上流的奢華生活,總歸也算優渥。

 

在幾十年間白甜姐的生活就是相夫教子,打理好房子、照顧好三個寶貝兒子,有空的時候在自家院子裡搗搗鋤鏟、添置花草,想買什麼衣服首飾就去楓丹白露,要不然就進巴黎,幾本上不太需要考慮荷包和商品標籤。

 

她原本也以為她這一輩子會這樣過下去,直到五年前先生外遇,兩人的婚姻以離婚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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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清楚白甜姐先生的外遇狀況,是不是慣犯,我只知道我五年前的外遇,讓白甜姐打定決心要離婚,「等到了某一個時刻,妳就會對自己說『Basta(夠了)!真的夠了,我的生活不需要一個不愛我的人。』」

 

我猜想是為了在爭監護權上有更大的空間和優勢,當了幾十年小貴婦的白甜姐在年近五十的時刻毅然決然出社會找工作。

 

這一切談何容易,一個二十多年都過著安逸舒服好日子的中產家庭主婦突然間要開始寫履歷、寫沒有任何工作經驗的履歷,然後中年才開始摸索職涯發展。二十多年沒有跟著職場社會的日新月異一起更新、沒有磨練外語的機會、也沒得累積職場的人脈和資源,我試著想像卻又不敢想像,白甜姐當年是懷著什麼樣的覺悟和心緒每天早上踏出家門找工作。

 

我曾經看過她當年投遊客中心時的履歷,在遊客中心之前她做過一陣子的短期飯店櫃台、一陣子的市府約聘,然後才也跌跌撞撞了好一陣子最後才在遊客中心落腳生根。

 

離婚後她得到鄉間那間屋子以及小兒子的監護權,兩位已經成年離家的兒子則心靈和精神上支持她。

 

幾年後她又交往了新的男友,做金融業的,小兒子也很喜歡他,一家人的感情平衡穩定。我沒有問過她和新男友的交往細節,但我注意到每次午休時男朋友打視訊電話來,她都會笑容裂到耳朵地喜孜孜地接聽,看起來就像正在熱戀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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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的生活卻沒有因為離婚而獲得完全的重生和自由,離婚再難都還是離得了,離不了的是前夫不願放手的控制慾。

 

平時對人從不口出惡言的謹慎姊對白甜姐的前夫只有一個評語:「是個令人作嘔的控制狂。」

 

白甜姐在這段看似羨煞眾人的婚姻裡因為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所以一直沒有真正的話語權和決定權,她就和她家院子裡的繽紛花卉一樣,是家裡美麗的裝飾品。

 

她唯一一次真正掙脫先生的控制就是堅持離婚。

 

然而離了婚卻離不了前夫假借關懷孩子名義的各種指手畫腳。

 

瑞秋姊和二當家不喜歡我們上班時間帶手機,一來怕分心不專業、二來也怕搞丟被偷,但白甜姐上班時總是手機不離身,她也不怕讓瑞秋姊知道,因為她擔心萬一小兒子有事要找她,她絕不能沒接到電話。

 

曾有一次晨會時瑞秋姊正在通知新資訊,白甜姐突然走到一邊接電話,然後不顧眾人驚聲一叫打斷瑞秋姊:「什麼?寶貝你怎麼了?你怎麼哭了?」然後自行離開辦公室繼續和小兒子講電話,語氣充滿擔憂。

 

後來她說小兒子在路上被流浪漢言語騷擾,嚇地他哭著跑回家打電話給媽媽尋求安慰,但卻嚇地媽媽心臟都漏一拍了。

 

主管瑞秋姊雖雖未置一詞,但誰都能從她的臉色看得出來她相當不高興。二當家也曾形容白甜姐是maman poule(母雞媽媽),過度寵溺保護孩子的母親。白甜姐倒也沒有要隱藏或否認的意思,她四十多歲才生小兒子,自然是各種疼愛寵溺,小兒子不僅長得像她且又乖巧懂事又溫柔,更陪伴白甜姐渡過離婚自立的那段艱難歲月。

 

那小可愛簡直是她心口剜下來的肉,但換言之,卻也是她最大的軟肋。

 

前夫當然知道,更知道要從何下手攻擊讓她痛苦,進而繼續控制她。

 

白甜姐和男友決定要搬家後收到前夫各種方式騷擾,打電話、寫email,甚至是藉由探訪小兒子的各種時機,從指控她交新男友沒有為兒子著想、放假帶兒子外出去玩是故意不讓他們父子團圓,到要搬家兒子新學區的學校卻還沒有著落是怎麼當母親的......他知道只要能把白甜姐打成不為孩子的成長和幸福著想的自私母親,就能深深傷害到她。

 

好幾次當白甜姐在工作上嚴重失誤而被二當家和瑞秋姊背地抱怨時,我卻在小廚房裡瞥見她捏著手機慌忙抹眼淚的背影。

 

前一刻我還是幫她收爛攤子收得一肚子大便、心裡滿是幹話的惱火同事,但看到她背影的下一刻我的心又揪住了,忍不住拍拍她的手臂,問她要不要幫她沖一杯茶。

 

最後,白甜姐的男友報警,把前夫的email全都當證據(前夫是傻的嗎?頭殼壞了才會用email自留證據)交給警方,並和前夫的工作單位投訴,警告他若再不收斂就會申請限制令。

 

也許要到這時候前夫才真正意識到他再也控制不了白甜姐了,據白甜姐休息時間和我們說,自從報警兼完全封鎖之後,平時氣焰囂張的前夫終於放低姿態求饒打悲情牌,說一切都只是為兒子好、自己是捨不得小兒子搬這麼遠才會口不擇言...

 

「那妳怎麼回答?」謹慎姊又問,等著過會兒跟著一起罵這個臭男人。

 

「我說:除了跟我約下次可以探訪孩子的時間之外,我拒絕和你有任何形式的溝通。通話結束。」白甜姐說完眨眨眼,又露出那美麗的黛妃式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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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甜姐曾不諱言地跟我說,她覺得能全心全意當人母便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沒有任何工作及職位比得上孩子重要,看她每次提起自己孩子時眼裡的溫柔笑意和驕傲,我知道她是真心這麼想的。

 

要討厭一個人太容易,理由隨便找都是一大把,要同理一個人也不算太困難,我只要看到對方困難脆弱的點就能激發同理心,但是要同理一個自己討厭的人卻不容易,該怎麼讓怒火中燒的心冷靜下來、軟柔起來,那需要磨練。

 

我不能說我有多高尚,但這幾年的磨練,讓我開始學著不要只以單一的扁平面向總結一個人,我的修練道行並不高,每當我幫白甜姐收拾善後時我還是會生氣,但是我盡量讓自己在這一刻生氣就好,等下次當她笑著臉開心跟我打招呼或是有熱心幫助有需要的民眾同時,我可以真誠正面地回應她。

 

也許這一輩子白甜姐都不會是個好同事,但我相信她會是個很美好的人。

 

祝福她的下半輩子幸福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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