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兒子的婚禮晚宴上,傑若姆好幾次溼了眼眶,當大家都在為新人倒香檳金字塔歡呼時,這位年近六十的阿伯卻淚眼汪汪,得用餐巾壓壓眼角才看得清楚。
一旁太太派翠西亞沒空理他,也沒空感性,她在大家都排隊要拿香檳時跑去一旁和DJ討論,希望等一會兒的歌單裡多一點七八零年代的歌,他們老一輩現在的流行歌一個字也聽不懂,跟DJ抬槓完,再跑去找服務生領班,督促他們酒水不要少上,他們去酒莊親自扛了十幾箱的酒就放在餐廳的角落,就是要讓大家開開心心喝個夠,然後又走到婚宴會場前台叮囑櫃台小姐,客人要離開時如果見誰比較醉,記得提醒他們要不要幫忙叫計程車。
新人大婚忙,這位準婆婆更忙。
他是真心喜歡派翠西亞這種老媽子的性格,雖然時常嘮叨,但有她在身邊,就是腳踏實地的安全感,他知道會老伴會把自己顧得好好的,就算耳朵被唸到長繭又何妨呢。
當兒子告訴他們他已經求婚,並決定明年結婚,但小倆口沒有預算辦一場盛大的婚禮,只打算去市府公證,夫妻倆立刻二話不說決定為兒子舉辦婚禮,並擔起籌備婚禮的責任,大部分的費用以及各種吃力不討好的瑣碎工作都由他們負擔,從婚禮的布置、流程進行、各種大小活動、選餐、酒水購置等等他們都親自出馬。
為了辦這場婚禮,派翠西亞得去跟銀行貸一筆錢,並斤斤計較每一項支出,每一次付錢都是在議價講到一個好價錢後才下手。這場婚禮盛大卻不奢華,從頭到尾看得到他們出每一分錢一分力的痕跡,賓主盡歡酒足飯飽,就像是兩人打造的一場幸福美夢似的。
酒席之間,兒子帶著新婚老婆來謝謝他們,並緊緊抱著倆老,四個人圍成一圈像是在討論戰術、互相加油打氣的球隊,兒子眼眶泛淚地說愛他們,也感謝他們對整個婚禮的付出,父子兩人哭成一團。
為了這兒子的婚禮,夫妻倆破財不少,但兩人一點都不介意,不單僅是因為他們愛自己的兒子,同時一部分他們也希望這能彌補他們當年的缺憾。
傑若姆還記得年輕那時曾經對自己發誓過,以後絕對、絕對、絕對不要成為像自己爸媽那種父母。
自他有記憶以來,他就知道自己不是父母最心疼的那一個,一家三個孩子,彷彿愛永遠無法完美公平地均分三份,一定會有一個孩子少得一點愛。
而傑若姆知道自己就是那一個少分到愛的孩子,而且孩提時代的他就清楚,他少得到的不是一點點,而是很多很多的愛和關懷。他知道爸媽原本期待有個一男一女的孩子,然而他不過是那一個多出來第二個男孩,像是生錯了一樣,不被期待、不受寵愛,然後大家直接把希望寄託到下一胎,他妹妹伊莉莎白身上。
他不像哥哥加百列曾經有過幾年受盡萬千寵愛的獨生子歲月,他打一出生就有手足,一出生就處處被拿來和加百列比較,從膚色髮色、眼睛的顏色,到身高、反應、個性、興趣、學習能力,彷彿他不是一個完整獨立的個體,他只是加百列的對照組。
然後伊莉莎白出生了,原本在他身上少得可憐的關注又更稀薄了,他上有一個怎麼比也比不過的成熟哥哥,下有一個爸媽捧在掌心呵護的小公主,他在這家裡好像是隱形的。
傑若姆再大一點的時候成了一個非常調皮搗蛋、難教育的小屁孩,總是大吵大鬧、總是惹麻煩,小學的時候媽媽幾乎每周都被叫到學校,幾乎比學校代課老師還常出現。那時的他不知道,他這些舉動背後的心理動機都是試圖引起父母的注意和關愛,只是他那時還不到十歲,他不懂該怎麼樣讓爸媽更愛自己一點。
但母親覺得他丟人又不成材,跟那成熟穩重又品學兼優的哥哥相比簡直天差地遠,親子關係非但沒有修復反而更加惡化。
傑若姆不愛唸書,又時常吵鬧惹麻煩,在家在學校都是令人頭痛的人物,最後他中學沒唸完就輟學去工作了,而母親也沒一絲阻攔的舉動,就讓他去了。母親大概是想著,如果學校教不了,就讓外面的社會教,如果外面的社會也教不了,至少工作可以消耗不少他的精力,等回到家就安靜了。
傑若姆的家境並不算好,母親是全職家庭主婦,父親則沒有固定工作,時常接季節性的短期工或是臨時工,一家五口靠著法國完善的社會福利制度雖不至於淪落到見不著下一餐著落的窘境,但手頭總是不寬裕。法國的義務教育雖然不至於給家長太大的經濟負擔,但傑若姆輟學去工作也可以為家裡多增加一點收入。
中學沒畢業的條件能找的工作相當有限,加上當時傑若姆還不到十六歲,最後朋友的親戚幫他介紹了一間修車廠,他就去修車廠做學徒。令他自己也意外的,他對機械滿在行的,學得也快,要不了多久基本上就可以獨立作業了,帶他的師傅很喜歡他,除了手把手教他之外,在生活上也給他不少的友誼和關懷,他在修車廠的表現也愈來愈好,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別人眼中是有價值、有重量的。
從拿到第一份薪水開始,母親就跟他要一半當作房租,那晚他氣得徹夜不歸。他在乎的不是那些錢,如果母親想要,全都拿去就是了,但是他心裡就是無法平衡,同樣三個孩子住家裡,他卻是唯一一位要為自己的房間付房租的孩子,好像他打從骨子裡就是這家裡的外人。
幾年後經過老師傅的引薦,傑若姆到了雪鐵龍上班,待遇也比以前好了許多,不過他照舊每個月拿一半的薪水給母親。他不是沒想過自己搬出去住,外面租房子都還沒有租自己的房間貴,而且他也成年了,搬出去住也是自然。
然而家裡的經濟狀況一直不見起色,父親時有時無的工作總令人不放心,而母親拿了他的『房租』卻沒有用在刀口上,反而是毫不珍惜的揮霍,他感覺有時候他們比小時候還窮。
父親對傑若姆並不壞,他對誰都不壞,他興趣廣泛,喜歡做模型、蒐集郵票、也喜歡看足球賽,相較於母親,他更喜歡父親,至少,他覺得在父親身上不會收到敵意,和父親相處不太像父子,反而更像朋友。父親什麼都好,就只有兩個缺點,一是對於工作事業沒有野心、沒有上進心,他安於做短期工和臨時工再拿政府福利津貼補足收入的短缺,傑若姆從沒見過父親擁有一份正式穩定的全職工作,也許比起對於家庭的責任,父親更偏向把精力投注在模型和郵票身上。在雪鐵龍上班幾年後,他的收入甚至比父親還多,儼然成為家裡的經濟來源。
缺點之二,父親什麼都聽母親的,也總是順著她,也許就算有過不同意,但也沒曾說過什麼,讓老婆決定,她高興就好。
在傑若姆輟學而母親連勸都不勸時,他沒說什麼;在母親跟未成年的兒子收一半收入當房租時,他沒說什麼;當母親拿著兒子的薪水亂買東西而家裡必要開銷沒錢付時,他還是沒說什麼。
他愛父親,但他心底沉痛地相信,父親是個沒用也沒擔當的男人。而這想法就像一把刀,日日夜夜都插在他心上。
他沒有告訴母親他的薪水調漲了,按著原本的薪水分一半給母親,剩下的再自己貼補家用,有的時候給伊莉莎白多買一些文具,有的時候給唸大學在外生活的加百列一點生活費。很諷刺的,這家裡似乎只有加百列和伊莉莎白感謝他的付出,伊莉莎白每次看到傑若姆拿錢給母親就會回房間裡偷哭,看見哥哥又新買給她的文具就再哭。
傑若姆就這樣支撐整個家庭直到加百列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他經濟的和心理的重擔才稍稍放下。加百列以優異的學業和成績找到一份體面的好工作,母親非常以他為榮,也是她和街坊鄰里閒話家常時嘴裡「全家人的驕傲」,在加百列和新公司簽約的那個晚上,母親做了一桌堪比聖誕節的豐盛晚餐。
但傑若姆只吃了一整晚的鼻酸,他知道不該和心愛的家人計較,但他心裡就是無法釋懷,他不懂到底為什麼母親不愛他,為什麼不能像愛加百列一樣愛他,他到底做錯了什麼。
若干年後,加百列結婚成家,伊莉莎白也論及婚嫁,之後傑若姆遇見派翠西亞,那位改變他一生的女人。
派翠西亞長得標緻,但並非美若天仙,傑若姆清楚他愛的不是她的外貌,而是她的性格,她對他無微不至的照顧和關懷讓他倍感溫暖。在交往期間,派翠西亞不單只是口頭上的噓寒問暖,她只要有空就會帶午餐給傑若姆,有時是熱湯、有時是義大利麵、有時是北非小米沙拉,她知道他衣服鞋子的尺寸,她會提醒他外頭颳風記得要穿暖,也會在他和兄弟們喝醉晚歸時狠狠唸他一頓。
傑若姆的朋友都覺得派翠西亞像個老媽子,煩都煩死了,一點都沒有交女朋友的火辣和熱情,但傑若姆卻覺得在這段關係中無比自在,他不需要一位漂亮美艷的drama queen,他只需要一個可以照顧他、可以一起過生活、分享他生活重擔的伴侶。
家裡人都很喜歡派翠西亞,尤其加百列和伊莉莎白更能看到傑若姆在這段愛情中的改變,但派翠西亞的出現並沒有改變這對母子之間的關係,大家都能明顯感受到比起加百列的太太、或是伊莉莎白的未婚夫,母親對派翠西亞的態度明顯地更加地冷淡和見外。除了見面和道別時的親臉頰,母親幾乎不曾擁抱或是肢體觸碰派翠西亞,傑若姆也不是很意外,母親對他也是這種態度,別人常說愛屋及烏,然而反之似乎亦然。
當傑若姆和父母提起想和派翠西亞求婚時,父母沒有反對,但也沒有喜極而泣,母親只告訴他現在家裡目前積攢的都是要給伊莉莎白結婚用的,如果他要近期結婚的話,家裡沒有多餘的錢支持他辦婚禮,頂多不再收他一半的薪水。
傑若姆簡直沒有臉跟派翠西亞求婚,他要的是給她過上好生活,而不是跟著他一起受苦,他捨不得讓自己最珍視的心肝寶貝嚐到自己這些年來的人生滋味,沒有人生來更承受這些。
他不是沒有攢錢,他存下來的錢夠小倆口簡單國內蜜月或是支持兩人婚後重新整頓出發,但他不敢把自己所有身家都梭哈砸在婚禮上,讓派翠西亞嫁過來跟著他吃土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
而派翠西亞就像一個天生的媽媽見微知著,知道不會說話的嬰兒哪裡有病痛和不適,她很快就察覺傑若姆的傷痛,在一番溝通之後,傑若姆終於說了事情原委,派翠西亞聽完後握著他的雙手,直直望進他的眼睛,「如果你到現在還覺得我會因為沒有漂亮鑽戒或是盛大婚禮就不嫁給你,那你真的就是個該死的笨蛋!就算我只能穿著白洋裝去公證,我們也可以立刻去公證!你明天就給我到家裡來給我爸媽好好提一遍。」
而這就是傑若姆的求婚過程,沒有鮮花、沒有鑽戒、沒有驚喜、沒有單膝下跪,但他那天知道全世界最愛他的人用願意一輩子愛他,沒有任何事情比這一刻還要浪漫。
隔天,他穿上唯一一套正式西裝,忐忑地來到派翠西亞父母家,他很喜歡他們,他們對他也視如己出,每次派翠西亞帶他回家,媽媽總是會煮一桌豐盛的菜、並買一堆水果、甜點和零嘴讓傑若姆帶回家或是帶去上班吃,好像他是要去幼稚園上課的小鬼頭,飯後母女倆就開始往大購物袋裡面塞東西給他帶走,每次都搞得像搬家一樣;爸爸雖然話不多,但每當年輕人回家時,他總會多塞一點錢給老婆,讓她有餘裕給兩個年輕人買各種優格奶酪和下酒的開胃臘腸。
想到自己不能體面地跟兩位老人家提親他的臉就像燒紅的熱鐵烙在自己的尊嚴上,他氣喘如牛、大汗滿頭,才剛坐下便感覺像是已經跑完一場馬拉松了。
他喝了好大一口茴香酒,才有勇氣開口。
他以為岳父母聽完他講的話會沉默、會猶豫,沒料到話音剛落媽媽就已經喜極而泣地蹦蹦跳跳,拿起電話急著撥號要昭告天下,爸爸還得先讓她冷靜下來才能把話說完。
「結婚日期都還沒定,妳是要打給誰?」他再三保證,只要細節確定,她愛打給誰就打給誰,然後轉頭看著傑若姆,「如果我沒有聽錯,你打算把錢留下來婚後使用,當成婚後共同基金......所以你和派翠西亞不打算辦婚禮?」
傑若姆羞赧地漲紅了臉,他正要開口道歉時爸爸又接著說,「年輕人這時吃點苦沒有關係,只有能吃苦才會慢慢成功,沒有誰是一開始很成功過得很爽的,我很欣賞你這種願意扛事情、願意負責、願意吃苦的心態。婚禮的事情你不用擔心,我們無法辦盛大的婚禮,但在家後院辦個小小的宴會我們還做得到。」
媽媽用力地親吻傑若姆的臉頰,「反正大富大貴、富可敵國大概與我們這輩子無緣,但我們知道派翠西亞嫁給你一定會幸福的,你會好好待她的。你是個好孩子,我們都知道,你父母不看重你那是他們的損失,他們不要我們就要了!多一個像你這樣的兒子多福氣啊!」
傑若姆低下頭,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不單是因為岳父母同意了這婚事,他更感受到所謂被父母疼愛的感覺,一種既陌生又無以名狀的強烈感動,滾燙的淚水滑過臉頰,那種愛像是一把火在心中熊熊燃燒。
他顧不得儀態,用襯衫袖子大力抹掉眼淚和鼻涕,擁抱了派翠西亞的父母,並保證他絕對不會虧待她,一定會好好打拼絕不放棄,盡其所能讓她過上好日子。
媽媽站了起來,一邊大叫派翠西亞,一邊急著找電話,「妳快去地下室的大衣櫃找我留下來的婚紗,妳先試試,明天我們就去找裁縫師修改,看妳想要改成什麼樣子,告訴妳,我當年可是很瘦的......電話在哪裡?我現在就要把這消息告訴大家了......」媽媽的聲音在走廊裡來回滾動,幸福的喜悅瀰漫在家裡每一個角落。
兩個孩子接連出世後,傑若姆開始體會到為人父母的千百種滋味,他知道自己父母做得不對、也錯得離譜,他無法全然原諒他們,但慢慢地,他學會釋懷。他學著讓自己不再沉浸於怒火和悲傷之中,因為現在他的家,在這裡,在他心裡,和他的妻兒在一起,而有家的地方,就是他的根。
傑若姆這一輩子都沒有放棄要給派翠西亞和孩子過好日子的執念,當他因為經濟不景氣被雪鐵龍裁員的時候他沒有放棄;當派翠西亞因為工作壓力情緒抑鬱低落、瀕臨崩潰邊緣時他沒有放棄;當他想頂下一間小餐廳卻一直貸不到款時他沒有放棄;當他好不容易頂下餐廳卻被前經營者狠擺一道時他沒有放棄;當他的餐廳成功開張人潮卻沒有預期時他也沒有放棄;當他經營餐廳壓力大到會在廁所反胃嘔吐時他還是沒有放棄,因為他永遠記得自己用袖子擦鼻涕答應岳父母一定會好好對待派翠西亞。
當DJ開始播放老歌時,眾人開始放鬆跳舞的節奏,他牽著派翠西亞走進舞池,兩老抱在一起,慢慢地、輕輕地搖曳著,就像兩人當年在婚禮上跳的第一支舞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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