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在職場不小心犯過的最大疏失是什麼?遇到過的最大挫折是什麼?

 

不知道你們是否有過那一刻,那個覺得世界要因為你的錯誤而坍塌在身上的一刻?那個讓你覺得自己沒有任何價值、一無是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一刻?那個讓妳都懷疑自己的一刻?

 

我經歷過,在這博物館裡。

 

夏季的博物館人流驚人,一車一車的遊覽車不停進來,下來的就是一團一團三十到五十人不等的團客,而且大部分都是中文團,想當然爾,那就全是我們這些中文員工的責任了。

 

Y和M因為身在不同組輪值不同班,所以幾乎不會一起上班,所以店裡待命的中文店員就只有我和兩位女孩中的其中一位,真再不行還可以把辦公室的L請下來支援,一次可以接三團中文團,但有時候團客多到我才剛做完一團的產品介紹還沒時間持續推銷、協助購買,就又被叫到前台,因為下一組的團客來了。

 

東西買到一半自己的導購員突然落跑,這畫面對中文團客來說也是夠獵奇的,他們都只見過導購員死黏著不放,拼命推銷非要賣出一棟大廈才罷休,從沒見過導購員講完話就丟著他們不管,往前台衝去接下一團。

 

我還記得當副經理要我立刻放手去前台時,我對面的大媽驚恐地看著我,「姑娘妳別走啊!妳別離開我們哪!我們還要買妳怎麼就走了?」

 

丟下一團群龍無首的團客,硬著頭皮衝到前台找下一團,然後再一次輪迴。

 

在這種無限循環的高峰季,有的時候我會累到有種錯覺,覺得自己靈魂出竅了,整個身體啟動自動導航模式,意識彷彿跳脫出胸腔,看著自己機械式地不呼吸、不換氣,一氣呵成連成一貫地講解導覽和產品。

 

等到靈魂再次回到身體裡,我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回到宿舍,癱倒窩在沙發裡。

 

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

 

後來我發現,那不就是很多人所說的瀕死體驗嗎?

 

-

 

那是一個差不多像這樣的一天,我已經不知道帶了第幾團了,銷售完所有客人擠著要結帳,我也被叫喚著去幫忙結帳,客人一整籃的商品數十樣,一邊比對著商品、結帳、折扣碼、指引客人去一旁辦退稅,後面的內線電話響個不停,一旁棉花糖女孩插話進來要我幫忙翻譯,她和中國客人完全無法溝通,聽不懂對方要什麼。

 

我就這樣七手八腳地結完了帳,把那團客人送走了。

 

一個小時後,汪達和翻臉女正在驗收銀台,兩個人看來看去,翻了又翻,又檢查電腦紀錄,然後去通知經理,經理也擠到收銀檯前,面色一沉,然後看向我,最後把我叫進辦公室。

 

一關上門經理便冷若冰霜地說,「妳告訴我這是什麼?」

 

然後遞給我一張信用卡的收據,我一開始還一頭霧水搞不清楚狀況,直到細讀收據上的法文:「800歐元,付款未成功」。

 

我死瞪著的這張收據,手捏地都在發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多時候中國客人的銀聯卡會有讀卡問題,常常會第一次刷卡無法成功,要重刷,然而剛才的手忙腳亂讓我完全沒注意到客人的卡沒有刷過。

 

意思就是,因為我的疏失,客人就這樣拿著沒付錢的800歐商品離開了。

 

「我不是叫妳結帳要小心嗎?妳看妳做了什麼好事?800歐妳賠得起嗎?」接著就是一頓飆罵。

 

我心裡想的不是自己好委屈,也不想辯解自己被電話和棉花糖女孩打斷,或是接了好多團太累了,我當下聽著經理的罵,腦袋空白,映入眼簾只有收據的那行字「800歐,付款未成功」。

 

我原本以為我要被開除了。

 

只是經理後來罵完還是要我回店裡繼續站櫃台,然後她甩門而出,把我留在辦公室。

 

就是因為怨不了別人,心裡才更是百般難受,難受到眼淚一滴都掉不出來,全部淤積在胸口和喉頭,讓我無法呼吸。

 

我不敢推門離開辦公室,我覺得自己沒有勇氣再踏進商店部的空間面對這一切。

 

當然,我沒辦法躲一下午,最後我還是深呼吸幾下,推門出去。

 

一出去就看到汪達和翻臉女鄙夷的冷漠目光,和不知情的書香女擔憂地問我還好嗎?我很勉強地擠出一個看起來應該是很扭曲的苦笑,對她輕輕搖頭。

 

我那一個下午過地渾渾噩噩的,我到如今都不知道我是怎麼熬到下班的,總之當我離開時,沒人跟我說「再見」、「好好休息」、「明天休假愉快」,我離開時,店裡悄然無聲,只有每雙注視的目光灼燒我的背脊。

 

我拿了已收拾的包包,走去搭回亞維儂的公車,原本隔天休假,想回亞維儂的家住一晚,隔天逛一逛再回博物館,現在這情況回亞維儂是唯一的好主意,我恨不得拔腿就跑,一刻也無法待在博物館的宿舍裡。

 

上了公車,我一個人窩在沒人的角落,把自己縮成小小一顆球,嗚嗚咽咽無聲地在膝蓋上哭了起來。

 

-

 

休假回來的隔天我就體會到一個現實,那就是:職場是沒有秘密的。

 

雖然經理和副經理在人前總擺著一副告誡眾人不要攪和渾水、不要窺探同事、嚼人舌根的道貌岸然樣,但八百歐事件才隔了一天,該知道的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人也全知道了,總之,就是全博物館包括鎮館的店貓都知道了。

 

經理和翻臉女表現出來的鄙夷和孤立絲毫不掩飾,除了給我下達指令便再沒有對我說什麼話,沒有工作上的公事討論、感想,也沒有私下的體己話或是友善地打打鬧鬧說渾話,只有每日例行晨會裡需要談及我或是要跟我溝通事情時才會正眼瞧我,比如說,告知我今天要接什麼團、沒事不用去結帳等等。

 

棉花糖女孩、傑森和派珀的反應不至於像兩位經理這麼外顯,畢竟他們不是管理職,我的紕漏對他們來說沒有實質傷害,頂多就是老闆夫婦和兩位經理心情不好而因此遷怒的間接傷害。

 

但說到底,他們也都是有眼有耳的職場人,怎麼會讀不懂空氣呢?

 

就算對我沒惡意,也不會想冒著可能惹怒兩位經理的風險和我親好,於是,自然也跟著疏遠,不到必要不和我往來。

 

這種感覺的確不好受,但是我自己也還沒從八百歐事件中緩過來,這時候臨頭的孤立和漠視意外成為我低調、不刷存在感的透明保護色,

 

宿舍幫的人大概也都知情,但無奈在工作上她們和我一樣都是資淺的基層員工,也無法為我多做什麼,但為了不讓我難堪傷心,除了和我正常互動之外,也幾乎不在我面前提起這件事,彷彿我的疏失透不過這層天花板,傳不回宿舍。

 

事後再回想起來,我其實真的滿感謝她們的。我覺得在職場上很多時候所謂的貴人不只是他們做了什麼,更是他們沒做什麼。對我來說,她們那時候的不願落井下石,就已經是雪中送炭了。

 

畢竟在職場,跌倒了是得要自己爬起來,總不能老等待善心人過來拉攜一把,難不成還扶上轎嗎?

 

職場的本質就是,沒人有義務要對我好,所以當他們沒有在我落魄時補我一腳,就已經是他們的心善和修為了。

 

-

 

有一天晚上Y陪我聊天,我倆走下樓梯坐在長椅上,她一邊抽菸一邊問我最近還好不好,好難回答的一個問題哪,畢竟目前是我人生低谷期,哪能過得好?

 

我大概零零亂亂地給了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吧。

 

Y說,因為我倆是同是台灣同鄉朋友的緣故,經理私下問過她,問她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苦笑,大概經理怕自己是雇了個糊塗蟲。

 

Y回答,喬安就是個很一般的正常人哪,可能一開始比較害羞內向,但沒什麼不妥的啊。

 

「真的只是害羞內向?」經理問,然後以一種雖然委婉,但聽的人都知道她在暗示什麼的語氣再問,「應該沒什麼語言上、理解上或是情緒上的障礙吧?」

 

翻譯成白話文就是:這人應該不是文盲、智障或是有心理疾病吧?

 

Y又吸了一口菸,微小的星火在黑夜中橙亮,她轉過頭把菸噴向別處,很小心地不要讓我吸到二手菸。

 

原來八百歐事件對經理來說最該檢討和自問的,是臆測出錯員工是不是文盲或智障,如今想來我也是醉了。

 

只是當年我還太年輕,沒有醉,反而聞言又難過起來,覺得我一輩子走不出這困局。

 

Y不愧是比我有更多年經驗、處事更透徹的姊姊,她也沒瞎安慰我說沒這種事、不要胡思亂想,她告訴我,「妳最近的確會被黑一陣子,妳就是要撐過這一陣子,這陣子做事小心點、謹慎點,如果做錯事就認錯,也不要理由藉口一大堆,就說『好,我知道了,下次不會再犯了』,就熬過去。」

 

「這些話妳聽著就好,妳雖然無法改變,但至少心裡有個底,知道她們是怎麼想妳的就好。反正經理她們永遠都會有個黑名單,差別只是上面寫的名字是誰而已,妳要等的就是她們把目光從妳身上移開。」

 

Y是對的,人生總是會有跌宕起伏,我也沒有一直都待在低谷,一兩周後,當我又做個幾個業績非常亮眼的大團,這些數字就這樣把我接出了冷宮。

 

如果說真有一夜長大這種事,和Y在那天夜裡的促膝長談,確實讓我長大不少,腦海裡總能想起Y朝別處呼出的菸氣,先濃後淡,裊裊上升,然後消失在夜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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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喬安 Joann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